2010年6月8日 星期二

論富士康加薪與大陸貧富懸殊獨特性質

2010年6月8日


練乙錚




五月底六月初,內地發生的一些事情吸引了我,所以儘管香港特區政府變本加厲多招打壓今年本地「六四」悼念,但筆者沒寫文章,因為不覺意外;內地形勢今年特別緊張,香港發生的政治事件能感染大陸,故西環發功,事屬必然。

倒下的不是雕像

沒想到的是,民主女神像受到衝擊,但倒下的不是雕像,而是中文大學劉校長(那麼巧也是一位劉政協)的晚節。在上周那個「遵義會議」上拋出的,竟是一個不知所謂的「中立」論,貽笑大方。如果是特區公務員,「中立」猶可解釋為左右立場上不可作為,但一個大學校長處理校政時的「中立」,自五四運動以來,只能理解為「兼容並包」,劉校長怎麼忘記了?也許他開那個會議時,心中主流身份是劉政協而不是劉校長,故有此誤。失節事大,咎由自取;不過,是文化人,也是學經濟的,物傷其類,筆者到底覺得有點可惜。

言歸正傳,談近日舉國關注的富士康事件及其帶出的勞工問題。首先搞清楚,富士康深圳廠五個月內十三員工自殺、十人死亡,從數字上看到底是不是問題。事發之後,廠方提出「十名員工自殺死亡之數比全國平均低」之說,理由是,該廠員工四十三萬,按世衞資料大陸每十萬人口每年十四點八人自殺死亡之數計算,深圳富士康員工自殺,一年應該死上六十四人以上,方值得大家注意。

海內外比較官方或者比較愛國的文章和言論當中,常見這個好像十分有力、能力排眾議的觀點。但是,此觀點嚴重誤導,因為從來平均數字顯不出局部問題。蓋自殺有兩個年齡高峰,一是六十歲後的老年,一是三十歲後的中年,前者多因長期病患或無依無靠而厭世,後者則反映「中年危機」;然而,事件中的死者卻是以剛中學畢業的青年居多。

自殺比例女比男多

再者,大陸自殺死者數字,農村人均是城市三倍,若按中國城鄉人口四六開看,農村自殺死者總數應是城市的四點五倍;然而,富士康並非位於偏僻鄉鎮,而是座落在珠三角龍頭都會。又,絕大多數各國自殺死亡者當中,男女比例約四比一,但中國卻相反,女比男多一成半,在世界上是唯一的(印度女權低落,反映在自殺率上,男女也不過是二一之比),而像富士康這樣的電子組裝廠,女工多於男工;但是,富士康事件中的死者,男女比例為二比一,超標不止兩倍。

還有就是,無論中外,不少自殺者是因為殺了人或犯了法而畏罪自殺(如上周湖南零陵地區法院發生血案,疑兇槍殺三個法官之後自殺),但富士康死者都不是那樣的人。故從多個角度論,事件發生才短短四個月,不必與全年平均比,死人數目已是一個「超越數」, 絕不能視為低於平均,也不應認為只是抽樣偏差。

不看別的,但看中央十萬火急組團南下進駐富士康調查,便知是大問題。上述的「不是問題」論,明顯是「護國心切」者一時闖入數字誤區引起,結果是「太監不急皇帝急」。中央那麼一急,顯然也有點用。富士康月內接二連三宣布今年員工大幅加薪,這種正面消息興許能減低往後幾個月的自殺數字,對其他大陸廠礦企業,說不定也有短期示警作用。

富士康事件進入國人視野,剛巧是五一勞動節前夕,胡錦濤提出要「讓勞動者體面勞動」之後不過幾天,既說明胡的提法有意思,更反證富士康乃至整個中國大陸不少勞動者嚴重缺乏「體面」甚或比「體面」更重要的東西。

富士康說自己不是血汗工廠,某種意義上大致沒錯,比起大陸各地目下不少黑廠黑窰,比起香港六十至八十年代的外資工廠,富士康在很多方面都勝一籌,其勞動者都可說更有體面。不過,如果要大陸的廣大勞動者比富士康的工人更有體面,起碼有兩點難處。

第一, 大陸產品原創性低,邊際毛利潤率不高,加上權貴層層盤剝,勞動者所得無幾,富士康工資一加再加,是十條人命換來的,不會是一般做法,而且到頭來工人回到廠裏,還是要做簡單而重複的勞動,當機械的附庸,看工頭的臉色,間或受罵捱打。

第二, 人的身份不僅僅是勞動者,除了經濟身份,別的不說,政治上還是一個公民,理應享受各種公民的權利;你不剝奪他的權利,他就有體面,但偏偏大陸勞動者的公民權利在中國人社會中最薄弱。沒有選舉權,沒有知情權,沒有罷工權,沒有自己組織工會的權利,在黨官老闆老外面前,你怎麼讓一個人體面地掏糞?

用金錢去增加勞動者的體面當然可以,但此法在大陸顯然到了相對極限。如果要富士康再加薪幾成,只怕它寧可把錢塞給維穩辦的大小黨幹,去打壓呼之欲出的獨立工會,或者乾脆把廠搬到越南(事實上,富士康二○○七年便開始研究在越南設廠)。而若要增加勞動者的公民權利,因為有一黨專政,也是此路不通。在大陸,權就是錢,是無窮盡的錢,與黨謀權,就是成語說的與虎謀皮。

權就是錢 與虎謀皮

所以,胡錦濤那句「體面話」,說比不說好,但效果比畫餅充飢好不了多少。事件中的第九人自殺之後,五月二十日中新社報道富士康北京廠區爆出保安集體毆打員工事件,視像鏡頭非常殘酷,大家可以上網看。胡的講話連在北京城裏也沒用。

西哲愛默生曾經說過一句很精警的話,對象是知識分子:「學者就該是一個思考着的人。」愛氏的意思,重點是那個「人」字。他解釋道:當你是一個完整意義上的人了,你去思考,那麼你才是一個真正的學者。筆者認為,這話對勞動者而言,同樣有針對性:「勞動者該是個幹着活的人。」重點還是那個「人」字。只有在其他方面的權利平等了,職業才可說得上無分貴賤,勞動者始能體面勞動像個人。

大陸的財富和權利分布互為表裏,二者不均狀況愈見嚴重,筆者今天要把原因說到點子上。首先,權力由大小黨員壟斷,老百姓根本沒有剩餘權利,再加上錢權無縫結合,資本亦逐步由黨員壟斷。

一個重要渠道是,愈來愈多的資本家搖身一變成為黨員,與原來的黨合法地瓜分舉國資產 ; 這是「共產」一詞的後現代含義。

如此,大陸社會的財富分布懸殊,亦相應地表現為黨員與非黨員之間的財富分布懸殊。這是「中國模式」的最深層負面特色。黨員與其他一般民眾之間的財富和收入差距,肯定大大高於最近在社會上廣為人知、用普通方法量度出的堅尼系數值超越零點五所反映的。

社會經濟學者應設法量化、測度這個關鍵懸殊,但不會容易(老虎屁股,當了政協之類的大經濟學家尤其不敢摸)。這種以黨員身份劃分的貧富懸殊,有黨的絕對權力如士敏土般牢牢固化,古今中外俱無,是沒辦法解救的。

《信報》特約評論員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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